對臉書的Libra，為何支持和反對的聲音都如此強烈

作為矽谷的風向標，全球最大的社交媒體臉書(Facebook)擁有月活躍用戶數量超23億。6月18日，臉書宣布正式啟動其數字加密貨幣Libra項目。一石激起千層浪，數字貨幣受到空前關注。

事實上，自2009年數字貨幣概念引入市場，以比特幣為首的數字貨幣種類已經發展至2300餘種。從行業看，優幣劣幣共存等短板明顯，市場運行總體趨勢缺乏共識，應用前景並不明朗。不過，在許多主流金融機構還對數字貨幣持保守態度之時，不少投資者已經提前瞄準這一新興區塊，並上演資本潮起潮落的故事。

Libra會帶來什麼樣的市場導向？對數字貨幣國際應用市場將有何影響？《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近日專訪在美國從事金融研究的數字貨幣專家王林曦博士。

「非典型」數字貨幣

《中國經濟周刊》：Libra之前，公眾對數字貨幣的認知好像只有比特幣，這兩種數字貨幣之間有哪些不同？

王林曦：Libra既是一種基於區塊鏈技術的「傳統」數字貨幣，也是一種擁有獨特管理模式和流通屬性的「非典型」數字貨幣。Libra和比特幣還是有較大區別的。

《中國經濟周刊》：有觀點認為Libra並非主流數字貨幣，原因是什麼？

王林曦：數字貨幣相較傳統貨幣的最大特點在於去中心化、泛自由化和安全化。臉書將Libra定義為數字貨幣，但與主流數字貨幣相比確實有著很大不同。按照臉書的開發計劃，Libra既是一種基於區塊鏈技術的數字貨幣，也是一種擁有被管理能力和無障礙流通屬性的新型數字貨幣。Libra的特性非常明顯，集中體現在以下兩點：

首先是受組織監管。Libra由總部設於日內瓦的非營利性組織Libra Association(Libra協會，下稱LA)進行統一管理。LA目前由28個成員構成，囊括了在線支付、通訊、共享出行以及風險投資等全球頂尖企業。LA將是Libra貨幣系統的唯一管理者，擁有絕對許可權，對Libra的發行和回收負責全程監控和實時介入。

其次是幣值受人為干預。Libra宣傳中鮮明特色之一是，同現行國際主流支付貨幣相平行的幣值穩定性。LA會隨時根據市場的需求和波動來控制Libra的價格，從而保持在一個相對平穩、變化極小的範圍內，以獲得貨幣最基礎的信任度。

LA理事會是在管理架構內部最核心的領導層機構，該理事會對公司重大動議具有最終裁量和決定權。但其成員卻幾乎都是以營利為目標的私營企業。私營企業必須為股東賺取利益，而Libra的動向卻關係到全球用戶的財富穩定，如何調和這一矛盾，臉書目前還未給出令市場和政府均滿意的答案。如何在最大程度上以用戶利益進行考量，將是臉書Libra未來面臨的最大考驗之一。

再次是具備世界貨幣的基本功能。臉書Libra數字貨幣如果能夠成功運行，基於其全球性的客戶基礎和宣傳平台，其實可以被看作一種數字化的「國際貨幣」。從中世紀起，人類社會就開始對創造一種全球通用的無國界國際貨幣做出假想和早期研究。

二戰後尤其是布雷頓森林體系垮台後，國際貨幣的討論一度成為熱點。有觀點認為，國際貨幣可以被嚴格按比例的各國堅挺貨幣加貴金屬進行價值上的兌換，而這一想法其實和Libra的儲備資金池與國際低風險良性資產掛鉤的設計極為類似。

中國也曾提出建設國際貨幣應該是國際貨幣體系將來要發展的目標之一。但由於國際政治環境的變換和各國金融市場存在的難以彌合的差異，國際貨幣的建設議題至今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直至區塊鏈技術和數字貨幣的出現，讓國際統一金融結算工具成為可能。

Libra將衝擊傳統金融業？

《中國經濟周刊》：臉書宣布推出Libra後，全球業內支持和反對的聲音都很強烈，各自的出發點是什麼？

王林曦：我認為，支持的出發點有三個。

一是巨大的信息包容性。在數字經濟時代，一個重要的負面改變是信息量的極速爆炸，導致信息安全受到威脅，個人信息的泄露和不法使用等。在金融領域也存在此類問題。每一個金融機構都在數字模塊下運作，每一個金融機構都提供自身的融投資渠道，且跨機構共享率較低。美國的金融行業數字化程度相當高，隨之而來的這塊短板也尤其明顯。相關數字信息的重複和繁雜，使得用戶在每一個數字金融渠道下都是一個單獨的個體，而無法進行碎片整合，給用戶在管理信息和正確運用信息方面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Libra所倡導的運行優點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通過高服務、兼容性和無國界的貨幣價值傳輸，未來Libra用戶將不需要在除了Libra界限內再暴露任何數字信息，個人和單位所需要的金融服務通過Libra這個平台均可快速完成，且交易信息在區塊鏈技術下擁有極高的安全性和鎖定性。同時，由於臉書用戶的巨大體量和使用其社交平台的連續性，臉書可以以極高的精度為用戶推薦產品和服務。可以說，未來Libra的使用者僅需要處理來自Libra的信息就能解決所有消費問題。此舉給用戶帶來了安全和便捷，也可能使得臉書成為未來數字經濟下無可匹敵的第一大網路綜合平台。

二是可兌換價值的穩定性。Libra將被設計成一種具備保值功能的貨幣，而此特性也將是臉書轉變市場對於數字貨幣價值極不穩定的固有印象的最重要手段。Libra貨幣系統在設計時繞過了現行國際金融體系內的幾乎所有多層結構，只通過LA來進行中轉，不僅保證了Libra國際用戶網內的任意用戶，在任意地點兌換都不必再和第三方金融機構/個人發生聯繫，把風險和潛在的費用都降至幾近於零，且有利於LA在系統內部形成一個完善的涵蓋所有Libra交易的監控系統，能有力保障Libra市場的供需均衡和價值穩定。

三是低成本。Libra的方案使用單一數字貨幣通過臉書錢包進行結算，無論匯款人身處何處匯往何地，整個交易過程將幾乎零成本，沒有所謂的手續費。這對現行國際轉賬系統所帶來的影響將是革命性的。據世界銀行匯款費用監控報告顯示，至2019年第二季度，全球平均國際匯款費率仍然高達6.84%，即便在相對發達的G20國家，該數值仍在7%左右徘徊。

對於反對Libra的聲音，我認為出發點應該主要是兩方面。

首先是立法層面的不確定性。雖然LA的法定註冊地點是在歐洲，但Libra的發起者臉書基於美國，所以Libra計劃能否順利得以實施關鍵在於美國政府的態度。7月16日，臉書Libra項目負責人馬庫斯應美國國會要求，到華盛頓接受聆訊。在長達數小時被媒體稱為「炙烤」的過程中，多位美國國會議員對Libra項目提出了包括數字貨幣定義、法定授權、監管機制，甚至涉及非法恐怖主義滲透等種種質疑。

除了美總統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達對Libra的不支持外，美聯儲主席也在公開場合透露了對Libra的「深層擔憂」。同時，Libra項目在國際範圍內的推廣也遇到阻滯。近期，來自英國信息委員會辦公室(ICO)和澳大利亞、加拿大、歐盟、阿爾巴尼亞等國家的數據安全委員會聯合發布了一起針對Libra的聲明，對Libra計劃的安全性和合法性提出質疑。在亞洲，日本和新加坡央行均對Libra項目持保守態度並要求臉書在安全方面提供更多實質性細節。

來自立法層面的不確定性仍是臉書推廣Libra遇到的最大阻力，這也可以看作是西方國家行業架構背後政治力量的博弈。

其次是數據安全和管理大型互聯網金融系統經驗的欠缺。基於廣大臉書用戶基礎的Libra項目將在未來輕易地獲取海量用戶數據，包括背景資料、偏好、消費和交易內容等等，加上臉書現有的數據獲取能力，使得未來Libra的使用者在臉書平台下將再無任何隱私可言。

《中國經濟周刊》：Libra會給傳統金融行業帶來什麼改變？

王林曦：Libra開放性的體系設計和動輒幾十億的潛在用戶群體，將對傳統金融行業帶來現象級的衝擊，這點毫無疑問。世界銀行2017年的調查顯示，全球尚有21%的人口未擁有銀行賬戶或接受過金融服務，在部分拉美非國家這一數字甚至高達80%以上。這個亟待開發的市場缺口是任何金融機構都會積極爭取的未來新拓市場。

相較傳統金融行業對新市場滲入的速率和成本，Libra的介入將會使這塊蛋糕的爭奪變得毫無懸念，因為Libra系統的設計將使新用戶在獲取金融服務時無需同任何金融機構做溝通，僅需一台能使用臉書的智能設備和接入互聯網的埠。這樣的便利性和零成本的普及渠道是任何傳統金融服務機構所無法給予的。

此外，如果Libra系統成功進入運營階段，得益於Libra幣值的穩定性和迅捷的市場鋪開速率，儲值、轉賬和支付這3種基礎的金融服務內容將迅速佔領市場成為主流(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在中國市場的巨大成功已經對此做出了高質量的詮釋)。我們更可以預期在初步的市場普及和客戶群體受教後，Libra會進一步跨入信貸、投資、理財等業務板塊，並極有可能主導市場，傳統金融行業賴以生存的市場空間將不復存在，行業寒冬必將到來。所以，現有金融機構代表和政府決策層中金融板塊的政策代言人，必會力阻Libra的入市進度。這一點值得近期持續關注。

有必要深度學習Libra

《中國經濟周刊》：如何從Libra看數字貨幣的未來和中國市場的應對？

王林曦：數字經濟已經成為全球每一個經濟體繞不開的主題。支付引領經濟，更已成為數字經濟發展的新快車道。2018年，全球移動支付市場總額已經超越8800億美元規模，預計在2024年更會增至3萬億美元；2019年全球使用移動支付用戶的規模預計將超越10億。僅在中國，就有超81%的手機用戶在使用移動支付業務。據美國商務部新出爐數據顯示，2017年美國數字經濟規模達1.35萬億美元，佔GDP的6.9%，全美有約510萬人從事數字經濟相關的工作。

數字支付已經滲透至每一個新興和傳統行業，從零售、交通、通訊，到教育、醫藥和人工智慧，每一個領域均主動或被動地跟數字支付產生交集。但是，數字貨幣的使用量在數字支付領域目前所佔的份額仍然偏小，且存在幣類魚龍混雜、行業規範欠缺等瓶頸問題。在數字支付市場總體蓬勃向好和數字貨幣工具選擇相對混亂的矛盾格局下，臉書宣布Libra的開發，這枚依託臉書巨大體量社交網路平台的新型數字貨幣，將會對未來全球數字支付市場產生革命性的變革。

中國的數字支付行業，無論從普及度、用戶數量看，還是從活躍度、交易額看，均處於世界第一。以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兩大巨頭為主搭建的中國數字支付網路已經給中國本土帶來了金融消費方式的改變。但我們切不可有「閉門造車」的思維慣性。雖然臉書及其相關應用暫時沒有在中國市場開展業務，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如果Libra成功成為全球數字支付的引領者，得到用戶的認可和各國政府的准入，那麼中國將很有可能錯失主動併入這一新興數字貨幣系統的機會，甚至在Libra國際體系相對完善成熟以後，中國市場可能會被動地接受Libra支付系統的業務條件，失去在全球數字貨幣支付市場的話語權。

在LA目前公布的28個協會成員中，沒有一家來自中國甚至是中資背景的企業，說明臉書在Libra項目的啟動階段已經有意識地將中國市場排除在外。

未來數字經濟的發展，扁平化、一體化、成本共享化的勢頭日趨明顯。以金融驅動創新，以支付引領產業，將在未來趨於常態化。一個新產業的打造，一個新產品的發展，都離不開全球市場通過互聯網進行聯動。產品是全球的，技術是世界的，這樣的思維將越來越成為互聯網經濟的共識。而金融工具和數字貨幣的普及，將有可能成為鏈接下一個互聯網浪潮的契機。

中國市場有必要深度學習Libra的設計架構和運行方式，利用數字貨幣的特點對現有的中國互聯網特色的在線生態系統進行升級，並積極探求由中國人民銀行授權發行央行數字貨幣的可能性。